散步在唐詩的阡陌--簡國輝

2012092218:47


翻箱倒櫃,好不容易才找出一本唐詩三百首。封面後的一頁空白,還有我的簽名和購買日期,字跡已經模糊了,算算竟是30年前買的書。

30年來,家就搬了五次,書丟了更不知有多少?僥倖留下來的,沒幾本,又都淹沒在後來陸陸續續添購的書堆裡,彷彿是被丟到後宮,擺放到過期的白頭宮女一樣!

1
夜來風雨聲,拉上窗簾,這氣氛,最適宜讀點古詩應景。

隨手攤開唐詩三百首,跟著桌上的燈光一路走進文字阡陌,遇到的,竟都是一群作古的詩人。停在李白那首--月下獨酌。我目睹翰林院那個詩中有酒蟲作怪的詩仙,左手持壺,右手舉杯,對著牡丹花園「舉杯邀明月,對影成三人」。

詩人正自編自導一齣顧影自憐的「皮影戲」--字幕上打出:話說那日在朝廷當著玄宗的面,要求高力士脫掉他那隻「行千里路」的鞋子,得罪高層和他心愛的馬子,運氣從此每況愈下;同僚朝臣避之唯恐不及,除了那隻像西藏獒犬一樣忠心耿耿的影子,誰還敢和詩人煮酒讜論天下大小事。

寂寞的詩人啊!鬱結一千多年的胸中塊壘,悉數掩埋在文字的礦脈裡,已經硬得可以當成化石,挖出來,交給文學評論家去分析成分了!

2
讀杜甫--客至

從舍南走到舍北,一群鷗鳥,倏地,從字裡行間迎面飛來;路上落花無數,蓬門半開,我經過的時候,剛好看到工部先生推開窗戶,探出半顆頭顱,招呼鄰家老翁,「喂,過來喝一杯!」。好沉好沉的聲音,連我庭院裡去年種下的梧桐也窸窸窣窣起來!明天早上,肯定可以掃上一畚箕落葉了。

潦倒一生的詩人,除了玩玩文字,你這一生可曾有過幾個好日子過!

一隻蒼蠅聞到桌上花茶的香味,嗡、嗡、嗡的,像小人,在我周圍緊緊糾纏。哼!好投機的現實主義者。嗜食的口器,憑你再怎麼進化也很難舔出「花徑不曾緣客掃,蓬門今始為君開。」是多麼天真率性的詩句!

3
唐 柳宗元--江雪
「千山鳥飛絕,萬徑人蹤滅。」一個個冷颼颼的字兒,含在嘴裡,連舌頭都凍縮了一半。這半首詩用來保鮮食物,肯定比冷凍櫃還要好用;入秋以前沒吃完的雞鴨魚肉,只消用它包起來,保證今年好過冬。

詩人,想當然爾,可以和南極的國王企鵝歸入同一個生態系。

孤舟簑笠翁,年紀都一大把了,脾氣還是那麼坳--甘冒著心情結冰的危險,連老命都奉送給詩了。勸他一百遍、一千遍,不依就是不依,硬是要解開纜繩,竹篙子用力一撐,把舟子划向江心。

釣竿一甩,說是要釣幾條「雪」上來。晚上下酒。

4
杜秋娘--金縷衣
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,就說是「曾經」好了。

曾經,他愛過一個女孩。常常,他藉機從她身旁走過,便起了非分之想,感覺到,有一顆「她」的心,迷失在他的左胸裡,找不到出路。當時他們都住在學校宿舍。從宿舍到教室就只有一條路走。

路旁的鳳凰木每年依時而開,依時而謝,花期正當驪歌初動的時候;那年6月,他就要畢業了。當她隱身在學弟學妹的隊伍裡,列隊把他送出禮堂走出校門,他拖著不捨的影子走在路上,覺得今年的鳳凰花紅得最是心酸。

「花開堪折直須折,莫待無花空折枝。」杜秋娘寫這首金縷衣--皮膚上寫的是勸人愛惜光陰;我想,她骨子裡暗藏的秘密,應該和我也「有」若干重疊的地方吧!

千年以前的唐朝是個崇高禮教的社會,光天之下說:「我愛你」都可能遭亂棒打死。尤其是感情豐富的女詩人,寫歌詠男女的懷春之作,需要面對的指指點點,可能比突厥的大軍壓境更難以想像了。

詩人故佈疑陣,一語雙關,你要正經八百,就作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解;而我,我寧可在詩中當個「登徒子」,偶爾風流一下,找回我那一段有遺珠之憾的「半兩」青春。

5
王維-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

水流的聲音越來越慷慨激昂了。這就是輞川了吧!

你隱居的這座山,可真的是不容許小看,我把下巴抬得高高的,才看到山的頭顱整個都伸進雲霧裡了。向晚的風,一陣比一陣冷。詩人,你身上那襲單薄的布衣,可否抵擋得住朝廷裡的讒言誹謗直接入侵?

我問過舍利了,據祂說,你把整張床都拆下來,把所有般若經典都翻譯成蟬聲寫在上面。本來可以究竟涅盤了。並且般若的船也已經開到渡頭,你仍堅持留在此岸。直到,落日渡自己到達波羅蜜彼岸,向你招手;你不走就是不走--只因聞說眾生苦,不肯為自了漢。

看,山外人家的炊煙都升起來了,山路那頭,還沒看到你的影子。

我想你大概沒米煮飯了,隨手採了一大把野菜,想幫你洗手作羹湯,敲你的柴門,應聲的,竟然是你寫的詩句:

「寒山轉蒼翠,秋水日潺湲。依杖柴門外,臨風聽暮蟬。

渡頭餘落日,墟里上孤煙。復值接輿醉,狂歌五柳前。」

原來,你找裴秀才喝酒去了。

年紀一大把了,還像個小伙子!至少也應該在門首貼張字條。不夠沒關係,不管你留在那邊多久,一百年,一千年,我都可以在唐詩裡找得到你。

6
李白--關山月

明月出天山,蒼茫雲海間;長風幾萬里,吹度玉門關。

漢下白登道,胡窺青海灣。由來征戰地,不見有人還。

戍客望邊邑,思歸多苦顏;高樓當此夜,嘆息未應閒。

羌笛何須怨楊柳,春風「不」度玉門關。這是戍守邊關的將士們都知道的事實。
可是,那天,你來到長城,大腳踹開玉門關的大門,春風就跟著你突破關卡,大搖大擺走出關外--這個史書上雖沒記載,但坊間流傳你連護照也不用蓋章。

是你,帶著春風出關的,誰說春風不能「吹度玉門關」呢?

你來,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已經潦潦草草結束了。沙漠裡的屍體,橫七豎八,只有禿鷹比你早一步到達現場。你看到一個士兵,人都已經往生去了,手中仍緊緊握著「可能是良人」的玉珮,心臟部位有個黑壓壓的洞口,血已經流成河了。

沙場上,一枝唐朝的旗子,被春風刮得嘶聲力竭的「喊冤枉。」

而似乎是地球太大了。這個發生在中國北方某某沙漠的風暴,只有屍體的「心」,還在心驚肉跳。一切彷彿沒有什麼改變--天山上的月亮和「春閨夢裡人」的,沒什麼差別;蒼蒼茫茫的雲海,和有沒有戰事扯不上關係。

而似乎是唐朝也真的不小。長安城裡的達官貴人,仍然夜夜笙歌艷舞,通宵達旦。寒窗苦讀的書生,也仍然四處舉債,披星戴月,趕赴京城參加皇帝可能親自主持的大會考。

整個唐朝,除了極少數極少數征人的家屬,再不然就是像你這樣悲天憫人的詩人!有誰?還會為這些曝曬在沙漠中的白骨,掬一把辛酸淚呢!

由來征戰地,不見有人還。戰爭可不是鬧著玩的。可不是「敵人的坦克大炮在高原上野餐」,那麼視生命如兒戲!


原載:中央副刊